人类历史进入近代,民族国家的兴起和殖民扩张的加剧,让历史上曾经不断出现的政治恐怖手段逐渐成为国际政治中压迫与反抗的普遍施压手段,而上升为恐怖主义。进入20 世纪中期,现代世界体系的确立并没有让各种类型和形式的恐怖主义活动消失,相反却呈现增长的趋势。据有关资料统计,20 世纪80 年代以前西欧各国是国际恐怖主义事件的多发地区。1968 ~ 1980年,全球范围的国际恐怖主义事件共发生6714 起。其中西欧即占 2206 起,达32. 19% 。
但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东地区逐渐成为恐怖主义事件的高发地区。中东地区一些以穆斯林为主体的国家中,自杀式袭击、汽车炸弹等暴力恐怖事件发生频率较高,引发了世界范围内的关注。在世界其他一些地区,也有一些组织和个人打着“吉哈德”的旗号,策划和实施暴力恐怖事件。恐怖主义发生地的转变,不免让世人产生了一些疑问,那就是这些暴力恐怖事件与伊斯兰教之间是否存在必然的联系?
根据不同的统计数据,今天全球的穆斯林人口在13到16亿。因为极少数人的暴力恐怖活动,就给十多亿人的信仰贴上另类的标签,使得穆斯林污名化,显然是错误的做法。近年来,世界各地的穆斯林学者和很多伊斯兰教的研究者,从不同的角度出发,以不同的方式对伊斯兰的根本精神进行重申,阐明伊斯兰教的中正之道,表明伊斯兰教绝不支持暴力和恐怖主义的坚定立场。国际穆斯林学者联合会针对近年来打着宗教旗号的暴力恐怖事件也郑重声明:酷刑、杀戮、驱逐、惩诫、压迫和暴力,与伊斯兰无关。那些假借伊斯兰名义兴风作浪的人,那些偏离正道的人,没有任何权利篡改伊斯兰的真理原则。
但是,不断重申伊斯兰教崇尚和平、谨遵真主之正道的根本精神,似乎不能完全消除许多人心中的疑问。那么现今世界上的一些恐怖主义事件为什么与伊斯兰因素有所关联?它们发生的深层次原因是否出自于宗教教义或是信条?如果将目前被认为与伊斯兰因素有关联的恐怖主义活动从全球视野、历史眼光来进行分析,我们大致可以将其分为三类。
第一类:政治无序引发的恐怖主义
从世界文明进程的整体格局来看,伊斯兰文明兴起于7世纪,鼎盛于9到12世纪。在经历了中世纪前期文化和政治方面的双重辉煌之后,相比于西方世界,近代以来的穆斯林世界处在较为落后的发展状态。20世纪中期,世界范围内的民族独立运动兴盛,之后现代民族国家成为世界体系中的主要单元。现代民族独立运动和新的政治实体的出现伴随着的现代恐怖主义事件的高发。欧洲和美洲一些地区,曾经都是恐怖主义活动的高发地区。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时期,从北非、西亚再到南亚,现代的穆斯林国家纷纷独立。但是,一些穆斯林国家政治发展的道路并不顺畅,传统的民族、部落、宗教、教派等次于国家认同的身份标志依然强大,致使它们至今未能完成向现代国家转型的任务。加之受制于当今世界体系中大国的霸权,一些国家的政局更加多变。在这样一种大背景下,穆斯林有志之士致力于立足宗教、挖掘传统资源,推动国家的进步与发展。但是,在充满内部张力和外部压力的痛苦转变过程中,也有人开始以极端主义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诉求。为了从伊斯兰传统资源中寻求自己的合法性,他们往往违背伊斯兰教中正的思想教导,对宗教进行偏狭刻板的解释,以极端的思路配合暴力和恐怖手段达成自己的政治目标。
过去十多年里,我们清楚的发现,暴力恐怖事件的发生频率与穆斯林国家的政治局势有着密切关联,政治无序是恐怖主义的温床。近年来阿富汗、叙利亚、伊拉克等地不断见诸报端的恐怖袭击和暴力活动就是明证。恐怖袭击的实施者打着宗教旗帜,但最大的受害者正是同为穆斯林的其他国民。这种无视他人生命的做法与伊斯兰教教义相悖,完全违背了伊斯兰教所指引的中正之道,因此一直受到穆斯林世界广大民众和宗教学者的强烈谴责。
第二类:外来干涉与恐怖主义
与此同时,自“911”事件至今,西方一些国家也数次出现由穆斯林身份的人员策划实施的恐怖活动。对于此类事件的深层原因,应该从西方与穆斯林世界过去一百多年的交往历史来考察。19世纪以来,西方殖民主义的力量不断向西亚、北非等传统意义上的穆斯林地区扩张。在干涉的同时,一些西方国家为了达成自己的政治目标,甚至采取支持恐怖主义组织的方式。在既定的政治目标达成之后,其遗留下来的组织体系和人员武装并没有随之销声匿迹,反而在西方力量回撤后留下的政治真空中大展身手。基地组织的发展壮大,已经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
近年来。西方一些大国对穆斯林国家的干涉并没有停止。相反,为了自身利益,入侵穆斯林国家领土、粗暴干涉穆斯林国家内政的做法还在不断发生。可以说,穆斯林世界的动荡不安,与外来干涉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发展困境加上外来力量施与的屈辱感,就使得西方一些国家成为极端主义者以暴力恐怖手段予以攻击的对象。美国著名的中东问题研究者伯纳德·刘易斯曾在“911”事件后撰文说,穆斯林因发展的困境产生仇恨,美国不过是其间接受害者。但他没有提到的是,一些穆斯林国家的困境,某种程度上正是这些间接受害者直接造成的。他也没有提及,由于美国长期在国际事务中奉行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一些激进势力或是极端分子无力与其正面对抗,便以恐怖主义的方式发泄不满,自冷战之后美国就已经是受国际恐怖主义袭击最频繁的国家。对于此类恐怖主义事件必须强烈谴责,但是我们也应对其产生的源头有所反思。
第三类:以民族分裂为诉求的恐怖主义
除去上述两种情况之外,还有一类暴力恐怖活动总被外界认为与伊斯兰教有些关联。这类暴力恐怖活动是以民族独立或民族自决为口号,试图以民族身份和宗教身份的独特性,来掩饰分裂主义的目标,以宗教为自己的行为赢得合法性。近年来发生在我国新疆地区的多起恐怖主义事件就属于此类。由于这类“民族独立”的诉求往往是对世界政治秩序和现代国家疆域观念的严峻挑战,很难得到所在国家政府和人民的支持。这时,分裂主义者通常会打出宗教自由和民族独立等旗号,以证明其合理性。当求而不得时,暴力恐怖就成为主要的手段。这类恐怖主义活动不仅发生在穆斯林生活的地区,也不断发生在非穆斯林的少数派团体之中。
这种分裂主义的恐怖活动,虽然时常以宗教为旗号,但是其思想基础是西欧自18世纪以来狭隘的现代民族主义国家观念与建立一个理想“伊斯兰国家”的政治幻想的结合。18到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由于西方主宰世界,在西欧法、德等少数国家历史经验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民族国家观念,被推广到欧洲和世界的其他地方。在欧洲,奥匈帝国在一战中分解成奥地利、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冷战后继续分裂成捷克、斯洛伐克两国)、南斯拉夫(后又分成塞尔维亚、黑山、克罗地亚、波黑、斯洛文尼亚、马其顿、科索沃7个国家);而从一战前到二战之后,原本横跨欧亚非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其原有的疆域里先后建立了土耳其、沙特阿拉伯、叙利亚、黎巴嫩、伊拉克、也门、埃及、塞浦路斯等30多个国家。
目前,全世界的国家只有200多个,民族大概有3000多个,而且多数民族是和其他民族混杂居住在一起的。即使西欧、北美一些原本由单一民族组成的国家,由于全球人口的流动,也逐渐成为多民族杂居的地区。可是,一些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无视这一现实,认为有独立文化的民族就要和国家结合为民族国家,进而要求国家领土的完整。一些在宗教上持极端主义看法的人正是以此为基础,结合自己对伊斯兰国家政治发展史的虚幻认识,号召建立一个纯粹的“伊斯兰国家”。这一思路导向的是排外暴力,一些和中国一样有着多族群共存的历史和现实的国家,已经深受其害。而且,20世纪以来从欧洲到非洲的事实不断证明,在传统上多民族混居、多宗教共存的地区,单一民族建立单一国家的过程多意味着残酷的民族战争和血腥的种族清洗,其危险是显而易见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以恐怖主义行为达成分裂主义目标,是全世界很多国家的威胁。如果将发生在某一地区的民族分裂活动的原因归结为这一地区民众所信仰的特定宗教,显然是偏颇的。
综上所述,从全球范围来看,目前被认为与伊斯兰教有关的恐怖主义活动没有一种是出于直接的宗教原因,而且这类活动更与伊斯兰教的教义和历史经验格格不入。伊斯兰教的产生,是与中近东其他宗教相传承的结果;伊斯兰文明的鼎盛,是与周边各文化传统相互学习借鉴的结果。正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之中,伊斯兰教关于“有经人”的概念得以充分发展,成为同一时代宗教宽容的典范。也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历代穆斯林学者以信仰为根基,吸收希腊、波斯、印度等文化的积极因素,兼容并包、贯通中西,取得了辉煌的成就。
今天的伊斯兰教与其他宗教信仰一样,其内部充满了多样性。这一多样性不仅表现在信徒的肤色、民族、语言和国别,也同样表现在他们对宗教态度上。将宗教作为政治斗争手段的暴力恐怖分子,只是极少极少的一部分,他们代表的不是伊斯兰,也代表不了伊斯兰。
但正是这个别人,他们无视伊斯兰劝善戒恶的精神,无视多样性的历史事实,认为只有自己版本的伊斯兰才是真正的伊斯兰,对同为穆斯林的其他人群不断伤害和杀戮。他们早已忘记了安拉所警告的:杀害信士,将得火狱的报偿,“永居其中,且受真主的谴怒和弃绝”( 4:93)。
打着宗教旗号的暴力恐怖分子生活在虚幻的想象之中,妄图以残忍的手段,达成一己之目标。他们忘记了伊斯兰教的根本精神,忘记了安拉所训诫的“凡枉杀一人的,如杀众人;凡救活一人的,如救活众人”(5:32)。他们的行为所体现的,是人性中最狭隘残忍的部分。恐怖主义是人类社会的毒瘤。在反对恐怖主义的问题上,各种信仰、各个民族的人们应该团结起来,正如《古兰经》所云:“你们当为正义和敬畏而互助”。谨遵真主之正道,正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根本路径。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宗教高等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