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二:从第一次翻开《古兰经》到如今,已近十年时间了。然而经典的阅读并不能解开我全部的疑惑,作为一个对伊斯兰有强烈好奇的非穆斯林,我一直渴望有机会和真正的伊斯兰信士交流。我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关于伊斯兰最真实和准确的知识、风范,乃至信心。
二零零九年七月末八月初的西宁,这个埋藏在心间多年的愿望在金镖阿訇那里实现了。
认识金镖阿訇,是在青海回族撒拉族救助会的会刊《绿荫》上。他的专栏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那些阐释伊斯兰基本观念的千字文所表达出来的知识积累和开放姿态,在我的阅读经验里还不多见。后来在中穆网上引起极大关注的金阿訇被刺事件也令我更加关注这位西宁南关大寺的年轻教长。七八月之间,第三届宗教与慈善会议在西宁召开,伊斯兰教的慈善事业是重点,我特意前去旁听学习,在会场上第一次见到了金阿訇。青海回族撒拉族救助会是这次会议的主办方,这是青海穆斯林精英人士筹办成立的一家非营利性公益组织,金镖阿訇兼任着副会长一职。
下面的聊天,是在南关寺金阿訇的会客室进行的,大约一个小时。在整理录音的过程中,我羞愧地发现自己的心中原来一直深藏着种种对伊斯兰的误解和扭曲。感谢金阿訇,他在解答我的疑问、纠正我的误解的同时,也向我展示了一个伊斯兰信仰者所应该具备的理性以及开放性。在我这样一个教外人士看来,这样的理性和开放性带给伊斯兰和穆斯林的,正是希望之光。
宁二:金阿訇,谢谢你能接受我的访问。虽然我从广州来,但我是西北人在西北长大,从小对穆斯林并不陌生,甚至有很强的亲近感,大学期间就读过《古兰经》,现在也在断续地读“圣训”以及其他一些阿拉伯、波斯的文学和宗教经典。您知道我们现在的舆论环境,我和您的交流内容,我想我恐怕找不到任何一家主流媒体发表,因此作为一个对伊斯兰文化有着浓厚兴趣的汉族人,我只是想向您请教一些我的困惑,我的问题很可能很愚蠢。
金镖阿訇:发表与否无关紧要,作为一个伊玛目,作为这个民族当中特殊的一员,我一直觉得自己有责任向教外的同胞们展示真实的面目,不管这个面目是丑的,还是美的,是善的,还是恶的,我有这样一种义务,所以当你那天提出来之后,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之前也有很多人,只要他是善意的,我都接受。我们回族,或者我们整个伊斯兰族群正处在现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作为中国人,我们中国穆斯林也需要把自己真正的面貌展示出去。所以你不要有任何顾忌,可以放开谈,任何问题都可以问,如果我能答的我就答,答不了的我们共同来探讨。
宁二:谢谢您的信任。第一个问题是,您作为伊玛目,对伊斯兰的核心价值观念的理解是什么?或者说,伊斯兰之于你到底意味着什么?您那天特别谈到了“敬主爱人”,但我也在别的地方看到伊玛目们多是强调“认主独一”,所以在我这样的非穆斯林信仰者看来,您对“主”和“人”的关系的处理,特别是对“爱人”这个部分的强调,使得伊斯兰增加了很多亲近感。具体而言,您怎么看“主”和“人”的关系?
金镖阿訇:敬主爱人不是我提出的,据我所知它本身就是伊斯兰的核心理念,只是以前阐发表达的时候可能不是这个方式,而是用经堂语的形式表达。比如说我们一些前辈的老阿訇们,他们用经堂语表达,他们说,我们的伊斯兰是什么呢?伊斯兰就是“尊重哈里格,疼慈马哈路格”,汉语和阿拉伯语合起来说。哈里格是什么呢?就是主,创造者,造物者,马哈路格就是被造物,这句话其实就是敬主爱人,不过是换做了现在这种简洁的表达而已,这绝不是我金镖的创造。
敬主爱人明确被提出是伊斯兰的宗旨,是在近代。近代有四大阿訇,他们是达浦生、哈德成、王静斋和马松亭,这四大阿訇之首是达浦生阿訇,寿数比较长影响也很大,达老是南方人,但他后来主要在北京。他的著作不多,有一本叫做《伊斯兰六书》,其中他就写道:“故其为教也,以敬主爱人为宗旨,以顺从主命为功夫,以享受和平乐园幸福为究竟。”就明确提出敬主爱人为伊斯兰的宗旨。2007年的元月,我在广州参加了一个广东伊斯兰协会举办的以“和谐、和睦、和平”为主题的论坛,当时我发表了一篇一万多字的论文,详细阐释了“敬主爱人”这个概念,从经典的依据,到具体的内容,再到现实的意义。
您说的认主独一,我把它涵盖在“敬主”里。在伊斯兰看来,最大的不敬就是举伴主,信仰多神,这是罪责,是对独一的主的亵渎,所以说,最大的敬主就是认主独一,最大的不敬就是信仰多神。总得来说,“敬主爱人”更全面。
宁二:您刚才提到四大阿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四位前辈其实都是有留学背景的。
金镖阿訇:是。
宁二:这其实也是我想问的一点。您也是从埃及学成归来的,我也注意到,这些年像您这样有留学经验的年轻阿訇以及一些年轻的在伊斯兰国家攻读过学位的穆斯林学者,和传统阿訇和伊斯兰研究者其实很不一样,无论是观念、还是方法,都有一些特别之处。留学的经历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金镖阿訇:正如你所发现的那样,我也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全国那么多阿訇,但大家公认上述四位是四大阿訇呢?经过对他们生平经历的阅读,我确实发现他们有一些共同点,尽管他们的人生轨迹是不一样的。第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有留学的背景,第二,他们都是爱国的,第三,他们都重视对内团结,对外和睦。四个阿訇都是这样的。
留学确实是人生的特殊经历。这四个阿訇都到过埃及,埃及是伊斯兰世界的文化中心,爱资哈尔大学又被称为伊斯兰文化的灯塔,这四个阿訇都或长或短在那里待过。我到了那里之后,第一个感受就是,我在没有出国之前,在国内的圈子里也小有名气,是不错的,当时我在东关大寺,觉得自己也是个人物。但是到了爱资哈尔之后,突然发现你什么都不是,你和其他的人比差得太远了,你太无知了。我觉得他会变得不再狂妄,另外,他也不再只会考虑家乡的那一小块,他会考虑整个世界穆斯林群体,自然而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另外,留学的人会思念家乡,思想祖国,这也会增加爱国之情。像我没出国之前,觉得我们中国穆斯林的状况不太好,环境不太好。但出国之后你会发现,我们的状况已经比许多国家和民族要好的多。在那样一个环境里,世界各地的学生,各种肤色,各种文化背景,大家交流,他自然会更宽容,不会封闭。
宁二:留学期间,实际上是去到了伊斯兰文明的一个中心,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面,您怎么看待伊斯兰文明和现代化的关系?这个问题可能比较大。具体来说,我知道在伊斯兰国家譬如埃及,他们在近代,欧洲开始全球性的扩张并带来所谓的近代现代化浪潮时,伊斯兰教的内部,也有不少宗教的革新人士试图面对这种浪潮,试图在伊斯兰文明与席卷全球的西方文明之间找到平等对话和交流的方式,这实际上是和以汉文化为代表的中华文化的遭遇是一样的,但我们主流的汉文化显然对伊斯兰文明的这种遭遇缺乏同情与了解,这种不了解又会进一步加强大家对伊斯兰文明的误解,现在这个情况似乎越来越糟糕。
我的意思是说,当您去到埃及这样一个伊斯兰是主流的国家,您对伊斯兰文明要面对的现代化挑战是否有更完整和更清晰的感触和思考?我相信这些感触也影响到您回到国内之后,更具交流的开放性,就像您刚才所言,只要是善意的,您都愿意与之沟通和交流。
金镖阿訇:就像你刚才说到的,中国和伊斯兰国家基本上都属于第三世界,在19世纪甚至更早到20世纪中期,都是殖民地或者半殖民地,都有共同的被西方列强欺辱的历史和背景,面对的是同样的命运,同样的挑战。跟中国一样,他们基本上也主要有三种态度。一种呢,就是拒绝,保守。任何传统都不能丢,所有的西方文明都拒绝,甚至像收音机电视机这些工具也都拒绝。另一个极端就是全盘西化。他们觉得伊斯兰教阻碍了进步,所以要把它放弃,或者把它局限在一个很小很小的范围内,个人和主之间的一个范围之内,然后全盘西化,然后就是国家富强,民族进步,赶上西方国家等等。第三种思潮呢,我觉得目前是逐渐占上峰,尤其是在我留学的那个阶段。在保持自己的文化传统,特别是一些核心理念的前提条件之下,大胆的公开的接受他人的好的东西。我个人的理念也好,以及受到儒家文化的一些影响也好,我更能接受这第三种思潮。这是我愿意选择的道路。
宁二:但是目前我们从媒体上得到的印象,或许是因为我们的国际新闻大多间接来源于现代化的核心区域英语世界的缘故,其主调就是对抗和暴力,正就像提出文明冲突论的美国学者亨廷顿所言,伊斯兰文明和西方文明之间的关系是必然冲突的,甚至是不可调和的。对此您有何看法?
金镖阿訇:当然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观点,但我们总体上是反对他的看法。这种情况在某一个时间段,某一个地区,某一个局部肯定是存在的,但是用它来衡量整个世界,并不正确。
事实上,伊斯兰一直不说它带来了一个新的东西,它一再强调的是“证实以前的经典”,它是继承了前人,古兰经中也这么讲。正如有一个学者所言,这并不是伊斯兰文明和基督文明之间的冲突,从信仰的角度讲,人类的历史,就是认主独一的思想和多神崇拜之间的斗争史。他认为,不管犹太教也好,基督教也好,原本就是认主独一的思想,但后来受到多神崇拜的影响,开始偏离正道,伊斯兰不过是把它拉回到正道而已。所以如果说存在文明的冲突,真正的冲突还是这种已经被多神化了的不是一神教了的一神教和一神教的冲突。
宁二:如果这样来理解的话,岂不是佛教和伊斯兰教也是冲突的?
金镖阿訇:应该说,冲突或者矛盾肯定是存在的,人类社会不存在冲突和矛盾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认为只有这种情况而没有其他情况是不正确的。研究历史我们便会发现,冲突是存在的,更多的是和平相处,和睦相处,尤其是中国。比如我们西宁。我写过一篇短文章,发表在2009年2月20号《青海日报》上,我记得比较清楚,因为我在官方媒体还是很少发表文章,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当时有个朋友,他是研究青海甘肃的彩陶的,他出了一本书,要我写个书评。我说彩陶,收藏我都不懂啊,就从我的角度从门外汉的角度写了一篇东西,叫做《参悟彩陶》。参悟是中国穆斯林很喜欢用的一个汉语,参悟就是思考。我就从彩陶讲到青海人和青海文化,讲到中华文化,讲到伊斯兰文化。我发现其实很多文化之间是有关联的,有时候呢还会有惊人的相似。
宁二:可以举个例子吗?
金镖阿訇:你比如泥土,制作彩陶用的泥土。伊斯兰就是一种泥土文化,认为人类就是来自泥土。《古兰经》中明文告诉了我们,主用泥土创造了我们。伊斯兰认为土是洁净的,干净的,他不认为土是肮脏的。甚至在我们做礼拜的时候,如果没有水,可以用土来替代。这是在其他宗教当中是没有的。人们去世之后,是要土葬,你来自土,要回归土。所以在这方面是和汉文化有相似之处。
宁二:这次会议主要围绕伊斯兰的公益和慈善,有一些学者,特别是年轻学者讲的很好,比如香港来的杨阿訇,以及马来西亚来的马老师,杨阿訇讲到完整的天课制度,一些阿拉伯国家大公司里专门设有统计和处理天课费用的部分,而马老师呢讲到在伊斯兰是主流的马来西亚,伊斯兰与教育的关系,这些我都很有兴趣进一步了解,例如,如果天课是穆斯林开展公益活动的一个教法基础的话,那么在那些纯粹的穆斯林国家,他们开展具体的伊斯兰公益的方式和特点是怎样的?
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是有一个参照系。在我们的东部地区,大量的NGO在做公益事业,他们参照的模式其实是欧美的模式西方的模式,而这套模式实际上追溯起来又和基督文明有着很深的渊源,譬如说义工,志愿者这种概念便来自于基督教会的系统。而基督教的这套系统现在已经发展的很完善,并且专业性很强,在他们做公益的时候,给我一个感觉,就是他们的信仰关怀、宗教关怀是最核心的部分,也是最深层的部分,在这个核心之外,其实是由大量的细致的专业性来实现的。显然,专业性非常有利于公益事业的开展,在这个背景之下,您了解到的伊斯兰国家公益事业的状况是怎样的?他们怎么在伊斯兰教这个背景之下开展公益事业?
金镖阿訇: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有一个背景介绍。目前人们了解一种文明,往往不是文明本身,而是通过文明的载体,就是从人来了解。这样,从历史来看,近两百年来,穆斯林社会的发展相对而言是落后的,这种落后的原因当然有很多。我还想提醒一点,我们应该用历史的眼光去评判和理解一个族群,穆斯林作为一个很庞大的族群,从穆罕默德圣人宣教到现在,1400年的时间里,可以说有1200年是处于先进的,特别是在欧洲处于中世纪的时候,伊斯兰文明给世界带来了光明,后来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落后了。按照教理的解释,是因为穆斯林远离了“古兰”的真精神,所以落后了。历史是波浪状的,有时是波峰有时是波谷,现在我们是处在最低谷了,原因可以见仁见智,但我们必须提醒一点,就是不能因为有这样一段时间,就否定他的全部。
我昨天还跟学生讲,假如一个人一年有十一个月身体很健康,有一个月卧病不起,我们就说这人是个病秧子,这是不对的。就像我们中国,曾经很文明很发达,但到了近代,它太弱了,但我们不能因为这个就自认为是东亚病夫,自甘落后,我昨天就在这样鼓励我们的穆斯林。中国文化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现在又在慢慢地崛起。同样的道理,在咱们穆斯林社会也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况。在强调这个背景的同时,借由你最开始谈到的,现在我们在媒体上看到的有关穆斯林的信息是有意无意的妖魔化,你是最了解这方面的情况的人。
刚才你所说的基督教公益慈善做的比较好,比较专业,比较大,我想这有两个原因。一是目前伊斯兰社会处于一个低谷的状态,它本身的实力是有限的。第二是伊斯兰的教义使得穆斯林追求一种“右手施舍的东西不要让左手知道”的境界,尽量隐藏善事不让人知道。很多人就是默默做不要别人知道,他说我只求主的喜悦,这在民间是很多的,而且伊斯兰一再的强调这一点。
2007年我参加第一届宗教与公益事业论坛时提交的论文谈到这个问题,就是怎么整合力量,怎么样把这些涓涓细流汇集成大江大河,这方面要向其他宗教学习,特别是基督教,学习它的运作模式,在实践中不断完善。
我去过的伊斯兰国家不是很多,这方面了解不是很深。具体到埃及,作为留学生当时主要在完成学业,没有特别去关注这方面的情况。据我所知,伊斯兰世界有不同形态,一种是以伊斯兰为国教,施行伊斯兰法的国家,譬如沙特阿拉伯,这些国家的政府有专门的机构来收Zakat(天课),然后统一使用。另外就是像埃及这样一些比较世俗的国家 ,没有把Zakat当作政府的一个职能,而是交给民间,民间的组织在负责这个事情。我在埃及看到有一些大的清真寺,会有一个Zakat天课委员会,专门负责征收,然后分配发放下去。在埃及,大一点的清真寺,几乎都有一个小门诊,就是搞义诊的,一般是晚上开,穷人是半价,有时候赠送一些药物。当时我们留学生也不富有,有时候也去这些小门诊瞧瞧病,还是很不错的。整体而言,他们搞的很好。
宁二:整个西北地区教育水平普遍不高,而这其中少数民族地区或者穆斯林地区恐怕相对更差一些。那天开会有人提到拉面经济的问题,您也发言了,谈到不能让我们下一代的孩子还是拉面师傅,就是爷爷是拉面师傅,孙子也还是拉面师傅。我想进一步问的是,伊斯兰非常重视教育,这种背景下,您怎么看待伊斯兰经学教育和正常的国民文化教育的关系?
在临夏,或者在东乡一些地区,这块可能是被有意识的忽略掉的,我知道在青海,一些穆斯林的成功人士,他们可能是汉文的文盲,或者文化程度很低,但开金矿,或者做皮毛生意,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他们的榜样也回馈到老家影响到下一代的成长,我也知道一些偏远地区清真寺里的阿訇们由于担心信仰受到伤害而有意的弱化汉语的文化教育。
金镖阿訇:教育问题很重要,对我们这个群体来说就更重要,但是现状正如您所言,并不容乐观。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
伊斯兰教本身非常重视教育,这无可怀疑,而且并不排斥社会教育和科学教育,无论是《古兰经》还是“圣训”,都是鼓励人们不仅掌握宗教知识,而且还要掌握各种各样的科学知识。历史上的大家,中世纪的大学者,都是通才,不只是宗教,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在中国,历史的情况是这样的,在封建王朝里,除了个别时期穆斯林的社会地位比较高之外,更多的时间,穆斯林是处于被压迫的,甚至是被追杀的这样一个状态,尤其是清朝。在清末的时候,穆斯林连命都不保,性命不保的时候很多东西就谈不上了,活下去是最重要的,慢慢延续下去,就形成了现在这个状况。目前而言,这种状况在一些地区依然存在,但是在城市,比如说西宁和周边,大有改观。一方面就是大家深深得感觉到需要提升,另外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一些阿訇,也一直在呼吁,一定要重视教育,套用我们邓先生的说法,教育“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一手抓信仰教育,一手抓国民文化教育。
您刚才提到的有些穆斯林对国民文化教育有些抵触心理,一方面是上面这种历史原因,另外也有一个现实原因,我们的学校教育是无神论的教育,有些父母送自己的孩子去学校,毕业出来之后,他们发现孩子没有了信仰,对自己的母族没有了认同感,这是令很多父母很痛苦的事情,像是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一样。所以有些人宁肯孩子在家老老实实呆着,保住信仰就行了。这也是现实存在的问题。对此我们也做一些补救工作,首先告诉他们我们既要鼓励他们到学校念书,同时也要给他们讲述我们的核心理念,信仰是什么。现在也是两难,我们基本上也在这么做。
昨天我们去郊游,有一个年轻的兄弟,就是我们东关的,在北京拿了硕士,到美国一个大学拿了博士已经回来了,而且他还是很虔诚的穆斯林,这样的人也越来越多,这次论坛你就会发现,我们很多年轻的学者教授,他们既很有开放性,又能坚守自己的信仰,我觉得这个面会越来越铺开。所以对本民族的现状,在忧虑的同时,也充满希望。
宁二:另外还有一个很可能很不妥的问题。我们知道《古兰经》现在已经有很多个汉语的译本,当然最好的、流传最广的是马坚先生的译本。可实际上在整个伊斯兰经学教育里面仍旧使用阿拉伯语的古兰,汉语古兰并没有被非常重视,那些不懂得阿拉伯语的普通穆斯林需要直接面对阿语,他该如何理解与把握?这事实上就使得阿语古兰的解释权几乎都集中在阿訇手里。有人说中国的回族没有母语,但白寿彝先生说过,“谁说回族没有母语?汉语就是回族的母语。”既然如此,通过汉语理解伊斯兰为什么反而很艰难?这是不是影响到了伊斯兰的传播和理解呢?可以做个类比的是,今天中国基督徒们阅读的《圣经》是中文版的,基督教会也不会推广拉丁文的《圣经》或者希伯来文的《圣经》。
金镖阿訇:和其他宗教不一样,伊斯兰教义认为,阿拉伯语的《古兰经》是真主的语言,不是人的语言。从这个角度讲,它是不可翻译的,翻译只能是大意,会加入人的自己的理解。所以几乎所有的学者都主张必须用阿拉伯语来礼拜,别的语言不可以。这实际上是是联系穆斯林的纽带,全世界你不管到哪里都是阿拉伯语礼拜。那天我请一个学者来演讲,他告诉我他去美国,主麻日礼拜,伊玛目让他领拜,他就用阿语带着那些外国人领拜,没有问题。带他去的基督徒就很奇怪,说你这个教派怎么可以带着他们一起礼拜呢?其实这恰好巩固了全世界穆斯林的联系。我们并不反对译本的流传,但鼓励学习阿拉伯原文,如果发生争议,我们必须回到阿拉伯语的原文。
宁二:说到拉面经济,那天您提到东莞的那个例子,拉面馆的孩子们被组织起来一起学习文化课,一起学习一些教门知识,对此我很感兴趣。对于西北的一个汉人打工者而言,他到东部去要承受的其实是巨大的城乡差异带来的压迫,但是对于穆斯林而言,可能还有信仰问题。一方面,因为穆斯林信仰的特殊性,虔诚者可能会面临不太能很好的融入当地社区的问题,另外一方面,可能是一流动,一离开他原来的信仰环境,他的信仰就很快的丢失了。这恐怕是流动中的穆斯林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您作为阿訇,对此有何看法?清真寺和阿訇是穆斯林社会备受尊敬的一个网络系统,你们能够扮演什么角色?
金镖阿訇:东莞的那个例子,其实那些孩子也都在学校里学习,大多数外出的带着孩子的穆斯林也都会送自己的孩子去读书,但成绩可能普遍不太好,一个是语言的原因,另外一个是父母没有时间可能也没有能力辅导,宗教的教育则根本没有。所以像东莞那样,成立一个辅导站非常好,一方面可以辅导他们的学习,提高成绩,另一方面也把自己民族的东西传承下来,非常重要。整个南方,除了这种类型之外,我们也提议,如果可能的话,可以以小区的形式出现,也比较方便。如果住的非常分散的话,可能政府也不好管。
宁二:是不是也会从西北老家派阿訇到东部去?
金镖阿訇:也不是专门的派,自然而然的。因为穆斯林到每个地方去,肯定是要礼拜,找两间房子几个人就开始,慢慢在这个地方参加礼拜的人多了,政府可能就会觉得,哦,这么弄也不行,没法管理,那能不能到一个清真寺,固定下来,政府管理肯定方便一点。没有固定下来的,往往阿訇去为教民们办一些事儿,办完了就各忙各的。在青海的穆斯林里,宗教深入人心,宗教界的人士包括阿訇,他有职责,因为这里的穆斯林很愿意听阿訇的。去年我在东莞讲了以后,他们那个辅导站很快的就建立起来,并且做的比我想象的还好,而且当地政府也有一定的支持,也给了一点钱,我很高兴。所以回到西宁以后,我觉得我们应该组一个团过去,到各地的拉面馆看看,了解了解他们的想法,我们也可以邀请一些做NGO的一起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办法,这只是个初步想法。如果能得到政府的某种支持当然更好。政府和民间组织一起过去,大家交流交流,一方面让他们重视教育,不要耽误了下一代,另一方面看看怎么样能帮助他们更好的融入社会,同时又能坚持自己的文化自己的信仰。我觉得这样一种形式是非常必要的。如果没有今年针对我的那个事情的发生,我想我们可能已经去了。
宁二:前几天我在兰州,在小西湖旁边拜访了一家专门帮助那些从临夏跟着丈夫到兰州打工的穆斯林妇女和他们的孩子的免费学校,这也是一个民间组织,虽然还没有通过政府的注册,女校长马玉兰跟我讲了这些穆斯林妇女的故事,也讲了她自己的故事,很令我感动。她特别谈到她们的学习班那些成年女性在自己家庭里面的地位很低,但是通过参加学习班之后,这些女性实际上开始在这些方面有了自己的想法。男女不平等是所有文化背景的社会形态里都存在的一个问题,但大家谈起穆斯林社会,似乎这个情况尤为严重。对此,您作为阿訇,怎么看?
金镖阿訇:男女不平等这个现实问题是存在的。咱们中国,男女平等这方面已经很好了,但实际上你看中央的部级领导里面女性的人数,也还是不多,也不排除有照顾女性份额与代表性的因素。
至于伊斯兰教,正统的教义是主张男女平等的,这毫无疑问。当然伊斯兰同时又强调,平等不意味着相等,毕竟男女有别。伊斯兰大致的主张是,男人主外兼内,女人主内而兼外。既便是家庭妇女,她不出去参加社会工作,伊斯兰教也主张给她应该得到同样的尊重。伊斯兰教法甚至认为,一个母亲给她的孩子哺乳,她的丈夫要给她工资。你作为母亲喂养孩子是非常辛苦的,你应该得到很好的报答。这在教法中是可以找到的,但现实中不可能存在,你是她的妈妈,你应该给她喂奶啊,我这只是举个例子来说明,伊斯兰是主张男女平等的。
当然不平等的现象在现实中确实存在,所以我们这几年也一直在倡导这些方向,包括我们救助会也在大量的给一些贫困女学生以帮助。这也是“4?13事件”我受到袭击的一个起因,就是一些极端的人认为不可接受,我们一直就是这么下来的,你做的是离经叛道的事情。但是我想,民众是支持我们的,这个潮流不可阻挡。
宁二:您可以具体谈谈4月13日那期针对你的袭击事件吗?
金镖阿訇:这个案子政府已经破案了,但还没有一个正式和公开的结论。青海的穆斯林主要是伊合瓦尼派,我也是伊合瓦尼。但这个派别里面,有一些人打着维护伊合瓦尼派的地位和价值体系的旗子,在推销他自己的非伊合瓦尼的东西。比如刚才我们说到的妇女读书的问题,他们坚决反对女子接受教育,不要说是上大学,就是正常的宗教知识学习他们也反对女子参加。他们说,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你不要考虑别的。
另外还有一个就是仇视其他的教派。教派不只是伊斯兰教里存在,任何宗教当中都存在,我们的主张是,如果我们认为我们这个派别是正统的伊斯兰,那我们就按照我们的方法去做,如果别人觉得他们的更正统,那么他们按照他们的方式去做,也没有问题,大家求大同,存小异。他们就不干,认为唯有我们是正确的,其他都是错误的。这种思想这些年一直在滋长。
为什么这次要针对我呢,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我所倡导的所作的事情正就是离经叛道的事情,第二呢,对于他们这种错误的言论错误的思想我毫不留情,利用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予以反驳和批评,所以他们更不能容我,所以才会发生这样一个事情。我也没有想到它会发生,但发生了,客观上也是一个好事情,更多的民众会因此清醒,原来他可能认为这种思想的危害性没有那么严重,但现在他们会觉得哦,这些人怎么……他们会远离。这是好事。
宁二:我们在媒体上看到对伊斯兰极端主义的描述,常常会加上一个“原教旨”做形容词。像这些人的想法和做法是否可以概括为极端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呢?
金镖阿訇:原教旨这个词,穆斯林原本并没有这样的说法,这是西方的把他们基督教中的原教旨套用到了伊斯兰教。但如果说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就是遵守伊斯兰原本的核心的理念和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所有的穆斯林都应该是原教旨主义者,没有原教旨,原汁原味的东西在,就不是伊斯兰。所以我觉得应该把原教旨和极端分开来谈,这是两回事。极端是什么?极端实际上是超脱了伊斯兰本来的范围,走的很偏激。
宁二:比如那911那些恐怖分子?
金镖阿訇:我翻译过一篇《伊斯兰中正思想三十条》,作者叫优素福?格达威尔,他是当今世界伊斯兰宗教界的权威学者,他是埃及人,多年旅居卡塔尔。他在911事件之初就发表演讲,批评这些人的做法是违反伊斯兰教法的,在战场上与侵略军作战,这是正当的,但是面对无辜的人群,是不可以的,是违法教法的。有些人会问,伊斯兰教1400年来,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生911这样的事,而现在会发生?事实上,911是一个结果,而不是原因。原因就是西方列强对以色列的长期的袒护和纵容,巴勒斯坦人民的民族权益一直得不到尊重和实现,长期如此,一些穆斯林认为和平的道路已经被堵死了,所以会产生这些极端的想法。这不是我要袒护他们,而是我们必须面对客观的更为深层的问题。我们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发生了,我们必须思考背后深刻的原因。